2013年3月15日，年僅36歲的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張暉病故。一年后，紀念張暉的活動仍在繼續(xù)—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病逝，何以激起如此強烈持續(xù)的社會反響？這無疑有些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的意味。

　　今年4月，《光明日報》發(fā)表文章《“青椒”（青年教師）們的困惑與出路》，關(guān)注中國高校青年教師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中國青椒有多苦？在美國學者飛利浦?阿特巴赫新作《教授的薪金》（Routledge出版社，2012年4月版）中，收錄了全球高校學者薪資調(diào)查。中國高校教師的初始、平均和最高工資僅為每月259、720和1107美元。其中，平均工資在全球100多個國家中居于倒數(shù)，尚不及埃塞俄比亞等非洲國家（美國為4950,6054和7358美元；埃塞俄比亞為864,12071580美元），初始工資更是全球最低。

　　工資是項硬指標，中國中青年學者所承受的壓力首先來自經(jīng)濟。經(jīng)濟上的弱勢同時帶來社會地位的模糊�！豆し洌捍髮W青年教師生存實錄》（廉思 編，中信出版社2012年9月版，349頁，38元）一書曾調(diào)查指出，84.5%的高校青年老師認為自己處于社會中層及以下，僅有0.8%的人認為自己處于社會上層。

　　進校時間與生存壓力成正比

　　深夜某個學生發(fā)來的短信，讓李壤內(nèi)疚了好幾天。學生通過短信“檢討”：“老師，我有些后悔這個學期堅持要您來指導我們的論文，您實在是太忙了。”

　　李壤是南方一所211大學的政治學系教授。本學期，他有包括研究生課、本科生課在內(nèi)的四門課，還有一門用英文授課的專業(yè)課；手頭共有五個課題，全部必須在兩年內(nèi)結(jié)項；此外還要指導碩士生和本科生的畢業(yè)論文。如此，李壤的白天忙得不可開交，有時吃完晚飯，倒頭就睡，直到半夜稍微恢復精力，再起身準備幾小時的課件或?qū)懶〇|西。

　　發(fā)短信來的是李壤所教其中一門課程的研究生，參加學校科研立項時，她和幾個同學希望選擇李壤作為指導教師。李壤說自己很忙，但學生非常堅持，李壤不忍拒絕，答應(yīng)了下來。事后他感到后悔：學生們來找自己討論，他卻常常連時間都擠不出來。這些剛剛?cè)雽W的學生不好意思總麻煩老師，雖然科研報告最后獲得了通過，但李壤認為自己指導不夠，報告顯然可以更好些。

　　但李壤的忙碌已經(jīng)讓很多高校青年教師羨慕。因為讀書啟蒙早，參加工作早，李壤三十多歲就評上了教授，從事他所熱愛的學術(shù)工作并被業(yè)內(nèi)同行所認可，在學校的待遇也“還不錯”。越晚進入高校體制，青椒們感受到的生存壓力越大。

　　同在南方一所重點高校人文學科任副教授的麥成山，2010年博士后出站，進入高校。目前妻子還在讀書，孩子尚小，家里只有麥成山一人工作，加上房貸，每月的家庭支出都在一萬元以上。僅僅依靠學校的那點收入來養(yǎng)家，遠遠不夠。麥成山課余會給一些刊物寫寫稿子，也時常給校外學生和培訓機構(gòu)上課，掙錢貼補家用。

　　像麥成山這樣在校外兼職的青椒為數(shù)眾多。2013年，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發(fā)布《中國高校青年教師調(diào)查報告》，通過對國內(nèi)5138名高校青年教師的問卷及訪談發(fā)現(xiàn)，高校青年教師每月能有結(jié)余的只占31.3%，23.7%的人收不抵支，11.8%的高校青年教師在工作前幾年主要靠父母和配偶支持，14.2%受訪者以兼職收入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

　　盡管如此，進入高等院校的門檻卻愈來愈高。作為教師代表，李壤曾參加過幾次新晉教師面試，感覺隨著教師待遇下降，學校想真正吸引合適的人才越來越難—同樣，具有相應(yīng)條件的博士想要進入較好的高校也越來越難。僅僅十幾年前，李壤的碩士同學可以較為輕易地進入中山大學等南方較好的高校任職—如今，國外知名大學的博士畢業(yè)生想要進入這些學校都要經(jīng)歷一番廝殺拼搏。

　　課題，脫不掉的緊箍咒

　　事實上，對李壤和麥成山來說，校內(nèi)的課題研究常常不得不從更功利的角度考慮：想要晉升職稱，“課題”是一道脫不掉的緊箍咒。每逢申請年度課題，麥成山就感到頭痛。不算真正的研究部分，僅僅為一次課題向?qū)W校填寫申請課題項目表格的時間—麥成山粗略計算了一下—就得實實在在花去一周以上的教學外時間。申請課題的各種表格之繁多、細碎，李壤亦深有體會。幾年前他曾試過就同類課題填寫同一份表格，因為各種小錯誤，被叫回學校社科處前后多達五六次。

　　青椒們要申請的，除了來自政府部門的、被劃分為各種級別的縱向課題外，還有來自其他單位的橫向課題。前者是為解決職稱要求，后者是為社會影響和科研經(jīng)費。“有些老師，到了副高以上職稱的，就因為這些瑣碎的事情，一年到頭，大半的時間都花在上面，”麥成山說，“這還不包括經(jīng)營跟課題有關(guān)的各種關(guān)系、人脈的時間，只有這樣才有人肯幫你說話。”

　　李壤曾經(jīng)嘗試過不理會課題，但最后為此付出了代價。第一次申請教授職稱評定時，李壤的核心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遠超規(guī)定，從事課題也符合職稱文件要求，最后卻因為手中沒有國家級課題而失敗。接下來的一年，他只能把精力放在課題申請上。“教授和副教授的區(qū)別，除了每個月相差千余元的工資，最重要的還是教授意味著更多的自由，能夠不再受職稱評定的束縛做自己想做的研究。”李壤說。

　　在李壤所在的學校，講師要升為副教授，最低要求需要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6篇以上論文（本領(lǐng)域頂級期刊2篇），主持1項廳級課題；副教授升為教授的最低要求，是在學校認定的權(quán)威期刊上發(fā)表7篇論文（本領(lǐng)域頂級期刊3篇），主持省級以上課題1項。但在實際的評審中，標準要高得多，特別是申報教授者，經(jīng)常被要求主持教育部和國家級課題。但對普通教師尤其是年輕教師來說，因為缺乏人脈，也缺乏以往研究成果的支持，獲取高級別課題的機會非常渺茫。

　　另據(jù)麥成山介紹，課題評審過程中，主觀和人為因素往往太多。李壤亦有此感。他的某位朋友是省內(nèi)另外一所高校的教授，在某個領(lǐng)域的研究小有名氣，但也許是因為學校名聲不響，從未獲得過這個領(lǐng)域的國家課題，最后只好眼睜睜看著北京某大學一位青年教師成功申請到了本領(lǐng)域的國家課題，題目居然和他的某篇論文題目一模一樣。

　　但即便手握高級別課題，青椒們在職稱評定方面的不確定因素也很多。李壤的副教授職稱申請了兩次，教授職稱一直到第四次才申請成功。有意思的是，申報副教授兩次，李壤使用的兩份申請材料一模一樣：第一次在學科組就被否決，第二次全票通過。第一次為什么失��？“永遠是個謎。”

　　有些解不開謎底的青椒干脆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李壤認識的一位老師，因為多年申請不到課題，始終停留在講師職稱上，最后干脆轉(zhuǎn)做起行政工作。

　　體制內(nèi)的誘惑

　　高校體制下的生存已遠沒有想象中容易，但仍有大批青椒無法擺脫它的吸引力。二十年前，“體制內(nèi)”這三個字就是最大的誘惑，意味著福利房、安家費、勞保、體面的社會地位和鐵飯碗。直到今天，這些誘惑尚未完全消失。有人戲稱，中國高校是計劃經(jīng)濟下的最后一個堡壘。

　　尤其在文史哲類學科，專業(yè)對口的選擇并不多，有限的選項里，高校教師的穩(wěn)定、體面、有保障對求職者吸引力巨大。據(jù)《中國高校青年教師調(diào)查報告》，64.6%的受訪者看重的是這份工作的“穩(wěn)定性高”—這被他們認為是高校最具吸引力的地方。“相對‘體制外’來說，‘體制內(nèi)’畢竟要更加穩(wěn)定，也更加自由。很多老師對學校有諸多抱怨，但我從來沒抱怨過，因為到社會上其他單位，情況只會更加嚴重。學校還是一個知識分子聚集、相對公道、自由和寬松的地方。只要是一心做學術(shù)的，不犯大錯，學校里沒有人管得了你，也沒有人能開除你。你要做的就是自己跟自己競爭。如果你沒有心思去走仕途，爭院長、校長，人事關(guān)系方面的壓力也會小一些。”李壤說。與李壤同期畢業(yè)、向外求職的人中，多數(shù)都已換了幾份工作，其中的確有很多“越換越好”，但也有人近中年仍要承受“明天去哪兒”的壓力—這對李壤來說有些“太折騰”。

　　一年前，李壤所在的學校讓教師簽下了“職稱聘用合同”，這意味著實行多年的“終身職稱”變?yōu)?ldquo;定期聘用”。對已在學校站穩(wěn)腳跟的李壤、麥成山來說，這張紙的形式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

　　博士們的狹窄就業(yè)路 留校，留校，再留校

　　中國高校里的文科博士是尷尬的社會群體：年齡通常在二十大幾到三十多歲之間，本該養(yǎng)家糊口，卻只有拿著低于國家最低工資水平的補助，在經(jīng)濟上繼續(xù)依附家庭。

　　生活費每月1500元

　　一個月1500元，要用來吃飯、買書、買衣服、談戀愛、隨份子、發(fā)論文甚至養(yǎng)孩子……再精明的人也難免捉襟見肘。1500元是任彥所在大學每月所發(fā)的博士補助。去年之前，這個數(shù)字是1300元，五年前是800元。盡管數(shù)額有漲，但面對直線上升的物價，無疑杯水車薪。

　　和任彥同宿舍的實驗物理學博士，境況要好一些。物理博士的導師很厲害，一個課題經(jīng)費就達上千萬。導師帶著十幾個碩士、博士做項目，每個月可以給每人發(fā)1000元到3000元不等的補貼—學生們都管這類導師叫“老板”。像任彥這樣的古代文學博士就沒這個待遇了，盡管他所在的這所北方知名大學的古漢語專業(yè)在全國排名前列。

　　任彥今年畢業(yè)，此前三年，他曾給導師的一兩門課做過助教，報酬是一個月400元的助教費。任彥說，文史哲專業(yè)的導師通常不會太有錢，他們即便拿到國家級的社科基金項目，也才10萬元左右的科研經(jīng)費，而且完成這類項目通常不復雜，博導自己花一兩年時間寫一本書就可以了。“即便是叫你幫幫忙找點資料，甚至吸收你博士論文里的一些東西，你能不答應(yīng)嗎？”任彥反問。

　　“讀博士沒錢”，早在進校前，文科博士們就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任彥高考時發(fā)揮失常，由第一志愿中文系調(diào)劑到了社會工作系，進校后，他不想上本專業(yè)的課，經(jīng)常去文學院旁聽，尤其是一位老師講授的明清小說，他非常感興趣，每次旁聽都坐第一排。久而久之，老師對他有印象，鼓勵他跨專業(yè)考研。

　　任彥在古代文學上堪稱如魚得水。研究生三年，接著考上了現(xiàn)在這所大學的博士。從研究生開始，他就堅定了自己的從業(yè)選擇：在大學當老師，一輩子研究古代文學。

　　去哪兒教書？看安家費多少

　　任彥的碩士師弟大志和任彥背景相似，從進入研究生階段的第一天開始，大志已經(jīng)確定了自己的目標—考取某著名高校的古代漢語博士，將來做本專業(yè)的大學老師。

　　這一年，大志的心都懸在博士考試上。碩士導師對他很好，為他引薦了一些其他學校的導師。暑假，大志沒有回老家，過年也只是回了幾天。年前有朋友來大學看他，勸他博士初試一完馬上著手找工作，以防落榜。大志沒聽，他不想分心。

　　實際上，大志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對于現(xiàn)在大部分博士的出路，他早已有所了解。師兄任彥目前已經(jīng)確定去一所大學任教，與任彥同期的19個博士中，順利畢業(yè)的只有10個—中文系博士的工作越來越難找了。在10位如期順利畢業(yè)的師兄中，目前確定下來工作的有6、7個，“去的學�；�本上是山西師大、信陽學院、三亞學院、常州大學之類的，沒有很好的學校。去年有一個師兄去了江蘇師大，算是稍好一點。前年有一個師姐去了首都師大，再前年有一個去了北京大學。”任彥透露。

　　任彥這一屆中文系博士畢業(yè)生，選擇去哪所學校工作，主要看待遇。以古代文學專業(yè)較強的某師范大學為例，5年間，這所大學通常會給新來的講師共10萬元安家費，教師年收入在5萬左右�？梢阅脕碜霰容^的是大志的研究生女友，她正在考慮去北京某出版社工作，這份工作的年薪大概在10萬左右。

　　相較而言，差一些的學校，待遇通常要好一些。以信陽學院為例，該校給新教師的安家費為35萬元。“這個很重要，也不能說我們勢利，現(xiàn)實逼迫，不得不如此。我們基本上都面臨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壓力很大。”任彥說。

　　內(nèi)地博士的日子難過，大志考慮過去香港讀博。在香港，博士每個月的獎學金大概在13000港元左右，每間學校略有不同，但他最終放棄了。一是女友選擇在北京發(fā)展，二是他不得不考慮畢業(yè)后的工作去向。在內(nèi)地，找一個人脈廣的導師，可能比名牌學歷管用。

　　留校之路越來越難，任彥一早認定，去哪所高校工作，與讀博期間的努力密切相關(guān)。讀博期間，他共發(fā)表15篇論文，其中8篇發(fā)在核心刊物。8篇文章里，導師給對方打了招呼的有3篇，還有2篇，任彥自己交了版面費，只有3篇是完全依靠實力發(fā)表的。像任彥這種情況，用他自己的話說，“基本上算是出類拔萃的了”，“單憑自己的能力發(fā)核心刊物，是非常難的，機會不多，基本上要導師說話或者通過別的途徑，比如找關(guān)系、交不菲的版面費。這基本上是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的‘潛規(guī)則’。”任彥說。

　　但任彥的8篇核心刊物論文還是沒能讓他成功留在本校，留校越來越難是今年內(nèi)地高校的普遍趨勢。“拿我們中文系來說，以前，隔個一兩年就會有一兩個學生能留下來，他們的導師不是院長就是副校長或其他領(lǐng)導，此外自己的能力也必須很強。但如果你的導師只是一個普通博導，那么留校機會是很小的，哪怕你的學術(shù)成果很牛。”

　　針對這種“近親繁殖”現(xiàn)象，近幾年，全國陸續(xù)有高校出臺政策，規(guī)定本校博士不得留校。但細心的任彥還是發(fā)現(xiàn)，不久前學校招聘回來的人才，還是有很多本校畢業(yè)，“博士畢業(yè)，出去讀了個博士后，又回來了，可以說是曲線救國吧！”

　　這幾周，大志的博士復試結(jié)果就會出來，他正在焦急等待。電話里，朋友問他結(jié)果不好怎么辦？大志幾乎沒有猶豫，“再考”。